勿忘我



 〈勿忘我〉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你說

如果我們醒著,卻未曾活著

或著我們活著,而發覺未曾記得點什麼

如果每一座壕溝都是虛構,裡頭沒有一滴真正的血淚

或著我們未曾哭過,正如同我們都未曾死過


如果有一座山,我們還未曾攀爬

或著我們去過,而未曾在那兒種植什麼

你願意為我在那埋下骨灰嗎?

我的眼角將會越過稜線,遠離戰事

於暴雨來臨以前,讓回憶重新長成等死以外的樣子


如果果樹結出槍砲與子彈

而病菌生長,如風拂過過每一吋土地

爬滿我之肌膚,由側臉刺進血肉

......或著我們將之消滅

一隻日晷的影子,才爬上教堂業已病故


如果有雨,在看不見海的山丘

你願意幫我撐一支傘嗎?

在海圖上,如果回憶被以虛弱的蛛絲連起

被以抹上油的紙印製

遂連以淚沾溼的權利也無


如果有一畝庭園,草木皆未曾歌唱

冬天時,蚱蜢釀著威士忌

也將自己浸入橡木桶裡,直到死去

燭已燃,在有泥煤味的餐桌前

你擦拭酒杯能一如擦拭我的汗漬嗎?


如果有一天日光已逝,我們轉而臨摹氣味

酒精、煙草、瓠子花,一盞油燈

過期的試卷,乾燥的墨檯

如果能點燃僅存的什麼......如果在燃燒以前

我們能抵達世界的某處而仍未殆盡


在那裡,我們能把頭靠在彼此肩上嗎?

在我們徬徨的夢境邊緣

槍鳴時,鴿子總帶來不合時宜的春夢

停在我們軟弱的臂上哭著

表情燦爛地像八月的紅葉黃花


如果我們抵達了某處,會記得什麼呢?

是剎那的事,還是年日呢?

曾經有過那樣一個午後,玄關沾粘了一些毛髮

一陣雨輕輕下起,讓草木偽裝成哀傷

而生活的氣息恆常,連水滴也未曾記得什麼


偶爾我們忘記呼吸,遺忘那些戰爭填滿的日子

遺忘彼此的骨灰埋在哪兒

那樣我們還能記得生活的音符嗎?

當世界的陰影隱藏了默記的譜

我們還能演奏一支曲子,猶如同一雙手嗎?


當我們已經遠離戰場,遠得就像未曾抵達

在過於和平的年代,連有罪也是奢侈

當我們不再需要禱告,像判決之前不需監牢

那時我們還能認出彼此的頸部嗎?

我們還能親吻彼此一如以鎖鏈捆綁彼此嗎?


在燥熱的夜裡,我們扔掉了鑰匙

將彼此鎖在世界的內裡,鎖住星辰

我們的世界沒有雪,沒有午後的天氣預報

沒有風、沒有聲音,沒有疼痛

甚或也沒有留下任意字跡


就這樣,親愛的,我們早已遠離戰場

遠得就像未曾抵達,就像子宮裡的未開之花

沈沈地作著自己前世的夢,直到慟哭

在這裡,我們無知就一如我們的幸福

倘若有人敲門,我便將所有聲音殺死


雷同的斯是沒有聲音的

或是水墨畫裡的屋舍,屋簷紛紛燕子飛

那些冰柱傾聽雁聲遂化為淚滴,滴往過去

但昨日就居住在我們自己的背上

我們還能夠怎麼後退呢?


就這樣,親愛的,我們早已逃離戰場

遠得就像沒有救贖,就像不曾需要救贖

只因為秋天的露水溼了我們的襪子

於是我們不再起身,不再觸及蟬的蛻殼

若以斧子鑿開我的血肉,遂發現連年輪也不再生長


在滿佈地雷的院子,戰事偶爾從遠方回到這裡

我們深鎖世界然而世界還是抵達

但在太過泥濘的庭園,我們還能怎麼回去呢

我們如何在肌膚撒上火藥,一如種植紫藤

倘若戰壕裡沒有白鴿,以及一切信物


在有橄欖樹的平原,你曾折下枝條

就像我也採集月桂樹葉,用以防止腐敗

如果我們曾經努力,為了攀登生活

當我的屍身潰爛時,你能用亞麻幫我包裹嗎?

包裹我,並回想我擁抱你的日子


歐陽修說物過盛而當殺

但我卻總想不起死是個什麼樣子,是否猶如秋色

是否依然帶有暖意,香甜如糖

曾經我們約好了要殺死彼此

明知不可能準時,當世界帶領我們之一抵達......


我們還能背負同一條罪嗎?

與你的神前往耶路撒冷時不同

我們沒有騎驢,不將留下任何經文

沒有一絲血液、一滴眼淚

只因你我都是綁著火焰的柴薪


白日已盡

在鐘樓上,兩顆星星簇擁著彼此繞圈

沒有月光的夜裡,如果時間如雪飄落

你會將我忘記嗎?

遺忘我,就像我也忘掉自己那樣


親愛的,如果你仍努力生活

就像戰爭未曾造訪,陌生如無名的素花

那麼就為我縫一件衣服,寫一首詩

寄給一個遙遙遠去的靈魂,告訴他

你也記得了他所記得的


——張紹中〈勿忘我〉《濁之蓮》

 林湘如 寫字



2024/09/21 加註

有讀者意見如下,原文轉載,望周知。我沒有任何意見,書應該會自動絕版(版權不在我手上,猜的),至於岱穎怎麼想,無關的人高興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出版《濁之蓮》後,對所有關於詩的任何事情都沒有任何意見,至死都決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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